一个尘肺病人的人生

2013-09-06 284 0

目前为止的不完全统计,湖南耒阳市导子乡有50名尘肺病人去世。若扩大到耒阳市(县级),这个数字是55人。

一个
8月26日,湖南省耒阳市导子乡导子村,尘肺一期患者王平。

  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,导子乡的年轻人怀揣梦想南下打工。在快速崛起的深圳,他们做着当时工地上最赚钱的工种,风钻工。十多年后,群体查出尘肺,死亡也随后加速到来。

  治疗花光了打工挣来的所有收入,刚脱贫的家庭更为贫穷。当地政府也试图帮助这些被尘肺病缠住的家庭。唯一让他们欣慰的是,目前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不再做风钻工了

  不过,600公里外,湖南桑植县的农民工又“接手”了风钻工的行业。

  连续一周了,41岁的尘肺病人曹斌频繁想到自杀。

  吃药、上吊或一把剪刀。他说,人在受不了的时候,总有办法。

  曹家三兄弟都是尘肺病人。2011年农历十二月,35岁的弟弟曹满云从医院七楼纵身跳下。今年4月的一个下午,43岁的哥哥曹金,喝了烈性农药。

  “得了这种病,在后期,生不如死。”8月26日,曹斌眼神空洞,尘肺病让他呼吸困难,将“死”字的音拉得很长。

  在湖南省耒阳市导子乡,人们将尘肺病称为“石灰病”。几乎所有成年人都能准确说出这种病的症状:胸痛、喘不动气、不停咳嗽。

  导子乡与曹斌一样患尘肺病的至少103人。加上相邻其他四个乡镇,至少有119人。

  尘肺病被称为中国头号职业病。截至2011年底,全国累计报告尘肺病突破70万例。病人广泛分布于煤炭、冶金、坑道建设等与粉尘相关的行业。

  尘肺病是以肺脏为主的全身性职业病,目前医学水平尚无法治愈。病人肺脏纤维化,导致呼吸功能衰竭、心功能衰竭。最后,肺脏会像石头一样坚硬。

  公开报道显示,这种病,每年杀死万名在粉尘中工作过的中国民工。

  不完全统计,耒阳市目前已故尘肺病人55人,其中导子乡50人。

  不能承受之痛

  回耒阳的路上,曹满云说,哥,我实在受不了了,你帮我买瓶农药吧

  “还是轮到了。”弟弟发病的时候,曹斌说他意识到,“轮到我们家了”。

  2010年12月,弟弟曹满云往老家打电话,提到生病了,但叮嘱不要担心,“像是感冒,咳嗽、胸痛”。不到一年,曹满云已入院治疗。

  喘不动气。曹斌说,当病情加重,每时每刻都感觉喘不动气。

  2011年8月,尘肺病人徐新生去三都镇下塘村看望另一名病人李万美。

  他看到李万美“瘦得只剩下骨头”,跪在床上,只穿了条内裤,双手支撑身体,头抵着枕头。有电风扇吹风,但呼吸不畅,李万美还是全身冒汗。“像水从他身上倒下来一样。”

  李万美已几天没吃、没睡,就一直那么跪着。

  徐新生哭了。

  不到一个月后,李万美以跪着的姿势死了。

  在导子乡通林村,2011年的腊月一天,尘肺病人王从成无法忍受折磨,先用剪刀刺破自己的喉咙,接着刺伤腹部,又将双手与插线板放入水盆。他死在了自残后的次日。

  2011年冬天,曹斌到深圳,接弟弟回家过年。曹满云瘦得不到70斤,不断咳嗽,脸涨得通红。

  回耒阳的路上,他说,哥,我实在受不了了,你帮我买瓶农药吧。

  “再坚持坚持,过完春节给你买。”曹斌说他这样安慰弟弟。

  回家后,曹满云住进了耒阳市中医院,第二天,他从七楼病房跳下。

  当时哥哥曹金刚从长沙住院回来,他一直流泪,但呼吸困难,吸了很久的氧气,才哭出声来。

  今年4月的一个下午,曹金选择了喝农药。

  不完全统计,119名尘肺病人,在2009年之前,已有18人先后离世。2009年至今,37人已故,其中至少9人死于自杀。

  他们用一根绳子、一瓶农药、一把剪刀,或从高楼纵身一跃,结束了无法呼吸的痛苦,也结束了正当壮年的生命。

  风钻工的梦想

  “那时,我们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,每个人都梦想在这里挣大钱。”双喜村的徐志辉说

  曹斌的两个兄弟自杀后,他们的父亲几乎不再说话。有时候,老人就一直躺在床上,哭。

  曹斌一边安慰父亲,又一边抱怨:如果当初家里条件好,我们也不用去做风钻工了。

  风钻工,是曹斌等上述119人在深圳打工时的身份。

  这个工种的全称,是孔桩爆破井下风钻作业:工人要在工地上直径一米二甚至四五米的洞里,往地下的花岗岩层钻炮眼,然后,装上炸药爆破,形成数十米深的桩孔。最后,灌注钢筋水泥,成为一栋大楼的支柱。

  导子乡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农业山乡。曹家5口人,两亩多地。一年两季稻谷,收成好的时候,每亩地收入也不会超过900元。

  在曹斌少年的记忆里,家里几乎每年都是借钱过年。

  约1989年,双喜村的徐瑞宝、徐瑞乃、徐春林、徐志辉等人南下深圳做风钻工。他们带回村里第一台收音机。

  技能要求低,工资相对高,“去打风钻”,引来导子乡南下打工潮。

  曹斌回忆,那时在工地做泥水工,一天挣30多块钱,而风钻工,一天可以挣100多块钱。

  风钻工成为一个紧俏工种。“如果没有熟人介绍,人家根本不要你。”曹斌记得,曾有村民为了做风钻工,将家乡的土特产茶油带去深圳,给工地上带班的人送礼。

  1991年,曹斌的弟弟曹满云认识了双喜村的徐春林,经徐介绍,成为上古村里第一批风钻工之一。

  曹满云又陆续将哥哥曹斌、曹金、堂弟曹鲜本以及多名村里人介绍过去。

  曹斌一度后悔去迟了。他1993年到深圳做风钻工时,相邻的双喜村11组,几乎所有男人都是风钻工了。

  挣钱、回家建房娶老婆,是这些风钻工的梦想。而那个年代的深圳,经济快速发展,也急需外来务工人员。

  9月2日,导子乡政府相关负责人提供的数据显示,高峰时段,导子乡有200多人在深圳做风钻工。在某个时期内几乎垄断了深圳市的孔桩爆破行业。

  “那时,我们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,每个人都梦想在这里挣大钱,然后回家,盖一幢漂亮的楼房。”双喜村的尘肺病人徐志辉说。



阴影下的“寡妇村”

  双喜村11组被称寡妇村。48户人家,至少23人得病,目前死亡16人

  病情的发作速度,超出了曹斌的想象。弟弟曹满云最先出现症状,之后便是曹斌。

  今年6月,曹斌开始住院治疗,两次出院,8月中旬又住院。“差不多没钱了就出院,借到钱后就再来。”

  这次的住院费是找女婿借的。现在每天治疗费要一千多元。曹斌说现在欠账5万多了。

  尘肺病是慢性病,病情持续发展,需要持续治疗,也就意味着要持续花钱。

  双喜村的徐龙古,打工十年赚了十多万,2009年获赔7万元。徐家人说,徐龙古去世前,治病共花了30万元。

  导子村的王平,去不起医院了,就在家吸氧。

  8月24日上午,王平指着床头的氧气机说:这是我花600块钱从曹斌的妹夫刘方知手里买来的;刘方知之前,是曹晓青在用;曹晓青之前,是曹新文在用。

  那三人都已因尘肺病去世。

  2011年底的时候,导子乡政府走访了所有尘肺病家庭。9月2日,导子乡党委委员李国强说,绝大多数尘肺患者年龄在40岁到50岁间,这些人是家庭的顶梁柱。他们患病后,一方面家庭丧失劳动力,另一方面治疗费高昂,让家庭倾家荡产。

  双喜村11组,是导子乡尘肺阴影下最痛的一环。48户人家,至少23人得病,目前死亡16人。去世的男人多,它被称作寡妇村。

  村民徐一龙的家被一人高的荒草包围,藤蔓植物顺着长满青苔的墙壁,爬上了他和邻居徐术忠家的屋顶。他的另外两个邻居是徐瑞宝、徐瑞乃。

  四人均因尘肺病在2004年至2010年间相继去世。

  8月25日晚,从尘肺患者徐新生家环望村庄,只有三户人家亮着灯。以徐新生家为中心点,有至少17名邻居是尘肺病人,12人已死亡。

  就在今年,又有两个病人离开:大年初一,徐作斌死在了68岁母亲的臂弯里,半年后,他的哥哥徐作青也去世了。

  76岁的王翠兰有5个儿子,都做过风钻工。三个儿子已死于尘肺病。老三干风钻工时间最短,但不幸被蛇咬死。活着的只有老四徐春林,今年,他也出现了尘肺病的症状。

  8月25日,王翠兰说,以前穷,但村里热闹,后来有了好的政策,年轻人出去打工,“钱赚了,房子盖了,老婆娶了,人却死了。村子变空了。”

 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?王翠兰问。

  改变的和未变的

  导子乡的年轻人仍外出务工,但不做风钻工了。600公里外,湖南桑植县的农民工又“接手”了

  “就算考不上大学,穷点不要紧,别做损害身体的工作。去偷去抢都好,千万别做风钻工。”曹斌放心不下两个正读书的儿子,他们分别14岁和8岁。

  他快不能走路了。掀起裤管,腿像两根木棍突兀地长在身上。

  病人还在增加。曹斌的徒弟王增和2009年时没查出,但今年4月份,也被查出“考虑尘肺病可能”。曹斌的另一工友,双喜村的李主云,也出现前期症状。

  导子乡党委委员李国强说,政府也希望能帮助这些病人。他们给所有患尘肺病家庭都办了低保。这几年给病人添置了6台氧气机。尽量保证有尘肺病患者的村庄不停电,因为病人需要不停吸氧。

  曹斌22岁的女儿南下深圳打工了。深圳的变化曾让曹斌惊讶。2011年他去接曹满云时,深圳早不见了曾经的荒地和瓦房。它高楼林立,灯红酒绿,让曹斌几次迷路。

  南下深圳的,还有徐志辉24岁的儿子。他打工的不远处,是曾为亚洲第一高楼的地王大厦。这座大楼的孔桩,由他的父亲和工友们钻下。

  李国强说,保守估计目前全乡3万人口,百分之三四十的人在外务工,几乎都是青壮年。好在,没有人再做风钻工了。

  在耒阳民工逐渐退出深圳风钻行业后,600公里外湖南张家界桑植县的农民工开始接手。资料显示,自2004年后,张家界在深圳干风钻工的民工约300人。

  桑植县芙蓉桥乡的谷龙国自2006年到深圳做风钻工至今。9月1日,他估算,目前仍有约百名桑植籍民工在深圳打风钻。

  他听家里人说,也有早期打风钻的老乡病情恶化,今年至少两人去世。“导子乡的现在,极可能是我们的未来。”

  问起他为什么还要做风钻工,谷龙国说家贫年龄大,风钻工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了。他说,现在戴的口罩比以前要厚,有海绵垫,吸入的灰尘比以前少了很多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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