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从设计师的集体另向设计说起
2013年年末的一天,在北京的今日美术馆有一个并不盛大的展览开幕了,展览的名字叫“非建筑——同行的设计”,是我和16位建筑师的“特殊”设计作品群展。
在当下建筑师大量参与装置和观念艺术展的背景里,这个只有26件设计作品的展览,因规模不大,很容易被人忽略,但它的特殊性还是引起了许多社会媒体的注意:建筑师脱去了建筑和艺术的双重外衣,第一次以群体的方式呈现生活中的器物设计。
很多人惊讶建筑师似乎一夜之间上天入地,无所不能了,他们展示了应有尽有的作品——桌椅、C D架、灯具、皮包、瓷器、首饰,甚至还有专供建筑师自娱自乐的棋牌。众多社会媒体试图通过解读展览告诉整个社会,建筑师跨越“建筑”和“非建筑”的全设计时代来临了。
其实建筑师从事“非建筑”设计早有历史可寻,建筑历史教科书上众多的大师名单里,几乎每个人的背后都能找到“非建筑”的作品设计。在中国,2011年意大利著名设计品牌阿莱茜(Alessi)曾组织了张永和、马清运、马岩松等中国建筑师设计了“止禁城”系列产品,从他们自说自话的文章里,可以看到建筑师不只是把这些器物的设计作为建筑设计的延伸,更反映着他们对生活保持着某种批评的态度。
确实难以想象:当建筑师构筑空间的设计时,会不去思考和空间发生最直接关系的器物的形式,不去对司空见惯的生活进行再一次想象,建筑师还有多少依托点和动力进行创新呢?就好比思考茶室空间,而对茶具的形式和人的使用状态视而不见,那么茶室空间本身还将具有多少价值,将不得不成为一个被追问的问题。
透过这次建筑师的“非建筑”群展热闹、缤纷景象,仔细揣摩他们的作品,会发现他们在大多数作品中依旧沿用熟悉的建筑空间和建材工艺,去完成“非建筑”的设计。换言之,建筑师们并没有另辟蹊径或是重立门派,而是以应对建筑问题的方式应对产品,以建构建筑的办法建构器物。在这个意义上,建筑师从未改变过他们熟悉的工作方式和立场,在他们看来:建筑就是大尺度的器物,器物也是小尺度的建筑。都市实践的王辉直截了当地承认他的参展作品就是一个微建筑,在给自己的设计C D架写的注释中提到:“……如何给C D盒一个存储方式,其有趣之处不亚于一个房子。……首先是材料的选择,使用了透明的亚克力作为主要的容器,让容器消失,使CD盒的主体性突出。
其次单元化的设计,往往收藏者会根据作曲家、年代、表演者等等不同的分类方式来分解自己的收藏,而且还会随着收藏的变化进行不断的组合。再次是把单元设计成‘L’型,转45度后,利用重力原理在垂直方向上组合这些单元。这些功能性的考虑最终形成了一个像高层建筑似的CD架,再通过颜色的介入以及构成上的错位搭接,形成更像建筑的一种结构。”
建筑师程大鹏的“河马灯”可算在展览中不多见的摆脱抽象形态,尝试具象命题的另类作品,但他还是依托建筑师熟悉的混凝土工艺,通过意想不到的细腻浇筑与打磨工艺塑造河马形态。建筑师依托灯的设计,抒发了对当代建筑材料工艺水准的尊崇之情,这一点在他近期的建筑作品“西安当代艺术馆”中也可窥一斑。
展览上我的“逆桌”其实也是缘于对新型建筑材料“竹钢”的冲动。这种材料强度高,吃胶力好,型材规矩,当看到在加工厂里大量长短不等但截面完全标准化的余料时,我迸发了以逆向积聚的方式做桌子(正向方式通常是将整料通过减法做面进而产生细碎余料)的想法,化零为整,变废为宝,并由此形成正向方式不可能达成的多孔洞形式。我的另两件作品——皮包和茶具,前者几乎就是一个空间集成设计,而在后者身上可以看到爱奥尼克柱式的影子。
建筑师对待生活器物的设计就如同对待微型建筑,要么是对建筑空间的别样诠释,要么是对建筑材料的冲动持续,要么是建筑形式的另向演绎。赖军的纤维混凝土组灯,车飞的“游戏被”,白香兰(意大利建筑师S a r a B e r n a r di)的混凝土首饰等等,莫过于此。就像“非建筑”展的引言写的:“展览反映建筑师的工作状态和思考模式,窥见建筑师注重‘制作’,讲究‘工艺’的传承精神,人们看到的也许是‘非建筑’的设计,但并非没有看到建筑的影子和灵魂。”
其实很多建筑师爱上‘非建筑’的设计,抑或还有更深一层不易发觉的一些原因。首要的一点,可以理解为对设计过程中挫折感的心理代偿。建筑师在实现意愿中常有挫折感,即使是大师,即使他的建筑能够获奖,能在社会中受到褒扬,他面对甲方时,依旧需要为实现自己的理念付出巨大的说服成本。
建筑师的工作复杂、时间冗长,需要天时、地利、人和等诸因素成全,因而大多要不得已形成妥协。很多人说建筑师需要坚强的心理,其实暗示了建筑师的工作充满挫折、易受伤。而产品家具设计主要面对用户,需要说服的只有自己的内心,建筑师更愿意将设计工作封闭在一个纯粹的环境中,快速呈现自我的价值观点,其满足感是建筑设计无法提供的。
其次建筑师通过动手做器物,促成对新尺度下新的想象力:各类建筑设计辅助软件的演进,让越来越多的建筑师放弃了工作模型,放弃了亲自动手的机会,同时也放弃了以感性的方式认识材料的灵性和趣味,当建筑师选择或是木头或是铝塑来构建一把椅子时,与其说是在选择材料,不如说是在表达对于材料的认识和兴趣,甚至在工程中玩味材料的灵趣,套用一句话:成全了产品,陶冶了自己!
时下的社会媒体记者有时是最具想象力的,有时又愚钝无比,他们早已发明的“跨界”(这个陈词旧字经常用于文艺圈的艺人们),一时间成为了很多建筑专业媒体的新宠。不去问为什么而设计,也不思考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设计,而只关心设计的是什么。专业媒体来评介设计时,把某位设计师定义为跨界设计师,显然缺乏说服力。
在我看来,思维方式的跨越才是真正的跨界,比如以雕塑为构型方式的“福禄寿”天子大酒店可能更具跨界性。当然,媒体对这次展览高频率地使用了“跨界”这个词,从侧面说明在公众圈确实存在了约定俗成的界限,这一方面归谬于国内建筑师长期的封闭状态,出于自卑或自恋的心态,不去涉足建筑之外的事情,逐渐自己把自己特殊化了;另一方面揭示出社会对于设计的启蒙教育不够,白马是马,建筑设计就是大设计圈里的一部分,甚至是并不具有什么足够特殊性的一部分。
写到这里,回答文章的题目“非建筑还是微建筑”似乎已变得毫无意义。产品设计之于建筑师,就像泥土之于农民,让建筑师从浮躁、充满蜃景的状态里接到了“地气”。因为假如连建筑师自己都无法投入在活色生香的真实生活中,在长期的制图和空谈中忘却情绪里的那一丝感性经验,任由理论和并不真实的价值观支配设计,那么或迟或早有一天,“建筑师”这曾经令人敬慕的字词会变得空洞和虚伪。建筑师存在的前提就是对生活保持想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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